○長亭怨慢
姜夔漸吹盡枝頭香絮
“時”字湊“不會得”三字,呆。“書郎”二句,口氣不雅。“只”字疑誤,“只”字喚不起“難”字。白石人工煉特至,此一二筆,容是率處。
○丁子妝慢
張炎白浪搖天
“楊花點點是春心,替風前、尤花吹淚”,此詞家李長吉嘔心得來,必如是,方可謂之造句。嘔心之句妙在絕不傷氣。此其奪胎于堯章也,其馀諸公便不能。
○聲聲慢
周密燕泥沾粉
有章、蘇在前,自難求勝。此但以清便取臻,已是名作。
○慶清朝慢
王觀調雨為酥
玉林云:“風流楚楚,詞林中之佳公子也?!比徊豢蔁o一,不可有二,學步則非。韶美輕俊,恐一轉便入流俗,故詞先辨品。
○揚州慢
姜夔淮左名都
“無奈苕溪月,又喚我扁舟東下”,是喚字著力?!岸臉蛉栽?,波心蕩,冷月無聲”,是蕩字著力。所謂一字得力,通首先采,非煉字不能然,煉亦未易到。
○暗香
姜夔舊時月色
落筆得“舊時月色”四字,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。詠梅嫌純是素色,故用“紅萼”字,此謂之破色筆。又恐突然,故先出“翠尊”字配之。說來甚淺,然大家亦不外此。用意之妙,總使人不覺,則烹鍛之工也。美成花犯云:“人正在、空江煙浪里?!眻蛘略疲骸伴L記曾攜手處,千壓,西湖寒碧?!眻蛘滤悸罚瑓s是從美成出,而能與之埒,由于用字高,煉句密,泯其來蹤去跡矣。
○慶天長慢
周邦彥條風布暖
空淡深遠,較之石帚作,寧復有異。石帚專得此種筆意,遂于詞家另開宗派。如“條風布暖”句,至石帚皆淘洗盡矣。然淵源相沿,固是一祖一禰也。
○珍珠簾
吳文英密沈爐暖馀煙裊
用筆拗折,不使一猶人字,雖極周嵌,復有靈氣行乎其間。今之治詞者,高手知師法姜、史,夢窗一種,未見有取涂涉津者,亦斯道中之廣陵散也。首句從歌舞處寫,次句便寫入聞簫鼓者。前半賦題已竟,后只嘆惋發(fā)巳[巳當作己。]意,恐忘卻本意,再用“歌紈”二字略一點映,更不重犯手。宋人詞布局染墨多是如此。
○玲瓏四犯
姜夔疊鼓夜寒
字句與前數(shù)調異而名同。
張炎流水人家
諸作異姜詞,當別是一調。其馀句法參差,多不一律,襯字亦隨意可使。彼固執(zhí)言詞者,都無是處。
○陌上花
張翥關山夢里歸來
元詞,張仲舉為工,然無刻入之句。
○瑣窗寒
張炎亂雨敲春
此春雨也,熨貼流轉乃爾。前結十三字,皆單字領下十二字。作五四四句法,此破作七六句,未嘗不可諷詠,恐執(zhí)譜者必廢是詞矣。
○繞佛閣
周邦彥暗塵四斂
一刻吳文英。玩其筆意,亦頗似夢窗。然“望中迤邐”、“浪春燈”,則多屬美成本色語。
○萬年歡
史達祖兩袖梅風
如此詞起結,始當?shù)谩吧隆倍帧?/p>
○高陽臺
蔣捷苑轉憐香
前后結三字句,或韻或不韻。后段起句,或七字或六字。六字者用韻,七字多不韻。若執(zhí)一而論,將何去何從。意者宮調不當凌雜,而字句或可參差。今既已不被管弦,徒就字句以繩,詞雖自詫有獨得之解,吾未敢以為合也。
○東風第一枝
史達祖草腳愁蘇
史之遜姜,有一二欠自然處。雕鏤有痕,未免傷雅,短處正不必為古人曲護。意欲靈動,不欲晦澀。語欲穩(wěn)秀,不欲纖佻。人工勝則天趣減,梅、夢窗自不能不讓白石出一頭地。
○解語花
周密晴絲ア
前段“得”字韻七字句,美成作上三下四,草窗作上四下三。后段“的”字韻九字句,美成作上五下四,草窗作上四下五。結句“立”字韻,美成破作三句,則三、四、五,草窗作兩句,則七字、五字。此類不可勝舉。虛心折衷自見,無用俗說之紛紛也。
張炎行歌趁月
玉田此調,與美成一一吻合。前段“蕊枝嬌小”,后段“舊愁空杳”,與美成“桂華流瓦”、“鈿車羅帕”,似皆是用韻。前后人亦有確定不移者。但在今日,惟主詞工,不得遂因此而廢彼耳。
○念奴嬌
蘇軾大江東去
坡公才高思敏,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,不暇琢磨。此詞膾炙千古,點檢將來,不無字句小疵,然不失為大家。詞綜從容齋隨筆改本,以“周郎”、“公瑾”傷重,“浪聲沉”較“淘盡”為雅。予謂“浪淘”字雖粗,然“聲沉”之下不能接“千古風流人物”六字。蓋此句之意全屬“盡”字,不在“淘”、“沉”二字分別,至于赤壁之役,應屬“周郎”,“孫吳”二字反失之泛。惟“了”字上下皆不屬,應是湊字。“談笑”句甚率,其他句法伸縮,前人已經(jīng)備論。此仍從舊本。正欲其瑕瑜不掩,無失此公本來面目耳。
○湘月
張炎行行且止
字數(shù)平仄同,而調名各異。且白石創(chuàng)之,玉田效之,必非無謂。然今之言調者雖好生枝節(jié),對此茫然,亦無說以處,不得不強比而同之,于是湘月之譜仍是念奴嬌,大堪失笑。故予謂不當以四聲平仄言詞者,此是其明證也。魏晉以前,無有四聲,而漢之樂府自若,未聞其時協(xié)律者,鮮所依據(jù)也。故平仄一法,僅可為律詩言耳。至于詞、曲,當論開闔、斂舒、抑揚、高下,一字之音,辨析入微,決非四聲平仄可盡。猶見里中一前輩,以傳奇擅長,妙嫻音律,每填一曲竟,必使老優(yōu)展轉歌之。若歌者云有未協(xié),不憚屢易,必求其妥。作曲之時,何嘗不照平仄填定,一入歌喉,輒有不宜,蓋以字有陰陽清濁,非四聲所能該括。故上聲一字不合,易十數(shù)上聲字,有一合者。去聲一字不合,易十數(shù)去聲字,有一合者。即今昆曲可通于宋詞,豈得以依聲填字,便云毫發(fā)無憾乎。宋詞久不談宮調,既已失考,今之作者,取其長短淋漓、曲折盡致,小有出入,無損其佳。湯臨川云:“此案頭之書,非臺上之觀。”傳奇且持此論,況于詞調去宋數(shù)百年,彼此同一不知,何必曲為之說。前此任意游移者,固為茫昧,近日以四聲立譜者,尤屬妄愚。彼自詫為精嚴,吾正笑其淺鄙。既歷詆古人,盡掃時賢,皆謂之不合調,不知彼所自謂合調者,果能悉入歌喉,一一指陳其宮調乎。因白石湘月詞,聊發(fā)此意,作者當無墮譜家云霧中也。